外婆的行事风格,一向是风风火火、雷厉风行。很快就从房间里出来,把一个物件塞到杨双双手心里。
“外婆,这怎么可以!”杨双双看清是什么物品,不由惊呼道。
竟然是一件沉甸甸的金镯子。
杨双双连忙把镯子递回去,奶奶却不甚在意地说:“双双,也不是啥贵重的东西。别看表面金灿灿的,实际上里面是金包银咧。”
说着,外婆眼中流露出回忆之色,“我和老伴结婚的时候,当年条件艰苦,家里也没什么值当的东西。还是他求爷爷告奶奶,才借够钱来铸了这件镯子。当时我那个气呀,你说在人均吃不饱的年代,搞这些不实在的,岂不是背离了为人民服务的初心?虽然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片心意,但也因此整整一个月没有理他。一直到他把镯子典当了出去,把钱还给各家各户,我才彻底消了气。后来条件好了,他一直对这镯子念念不忘,经常说没能让我风风光光的嫁过来。其实风不风光有什么所谓呢,自家事自家清楚,夫妻之间,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外婆忽然叹了口气,眼角闪现着泪花,“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,他又打了一对镯子,还是金包银的。老伴去世后,这东西也就留个念想。如今我半截身子也快入土了,与其留在手里,还不如送给儿孙辈,当个纪念也好。”
“外婆您别乱说,您可健康了,一定会长命百岁的。”
外婆笑了笑,说道:“这镯子原是一对的。有一只给了你宁姨。本来这一只,原本是打算小阳成家立业的时候再送出去。现在看来,已经有合适的人选了。”
听到这话,杨双双就算再不开窍,也能明白外婆的意思了。张了张嘴,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“你也别担心。”外婆继续说,“年轻人的事我不懂,你们自己做主就好。我们两家人本就亲如一家,外婆也是看着你从小屁孩长成水落落的大姑娘,就跟外孙女一样。无论如何,这里的大门永远都会为你敞开。”
外婆握着杨双双的皓腕,凝脂般的肌肤让她感到欣喜,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。
在外婆为杨双双戴上镯子的过程,杨双双转过头来,目不转睛地盯着我,眼眸中弥漫出朦胧的水雾。
如果杨双双没有意向的话,外婆是万万不可能强求的。
正因如此,杨双双的神情在迷茫中夹杂着丝丝欣悦。
迷茫则是因为幸福不知从何而来,单靠想象无法描绘出未来的景色。
具体的生活是由爱一个具体的人得来的,所以泪水为何而流,在她的眼睛里已经存在答案。
杨双双羞赫的表现引来众人善意玩笑,于是顶着红扑扑的小脸躲到我身后。
虽然大家都没有明说,但齐齐一副调侃的表情,让一切尽在不言之中。
幸好外婆的话还没完,突然招呼着宋文莉说道:“文莉,来外婆这里下。”
“我?”宋文莉惊讶地指着自己,慢慢挪步过去。
外婆和蔼地点了点头,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对吊坠金耳环,拉着宋文莉说道:“月宁在电话里提过很多次你了,夸你聪明伶俐,漂亮大方。今日一见,丫头长得比天上的嫦娥还要俊俏咧。”
宋文莉难得脸红了一下,手指不由自主把发丝捋到耳后,“哪有您说的那么夸张。”
“这美就是美,丑就是丑,单独一个人是评说不了的,大家都看在眼里嘞。有谁觉得我们家文莉不如嫦娥吗,可以站出来和我说道说道。”
奶奶开玩笑地吆喝道,随即展示手里的耳坠,笑眯眯地说:“文莉啊,初次见面,我也没什么拿的出手的礼物,更不懂你们年轻人的喜好,所以这玩意儿你就收着吧。”
“不行,外婆。这个太贵重了!”
“唉,俗话说情意比金重。外婆送你们这个,不是为了彰显我有多阔气。而是它们都是当年从老伴那得来的,我就只在意这点东西了。如果不送出去,难道还要带着入土吗?只祝愿我们这一大家子,平平安安快快乐乐。什么金啊银啊,生不带来死不带去,都是身外之物。”
外婆把耳坠放在宋文莉的手心,说着说着,竟显露出几分苍苍老态。
“人老了就是喜欢啰嗦,真是让你们看笑话了。”
大家连忙七嘴八舌地安慰外婆,虽然这些愿望成分居多的话语,外婆也知道是无法达成的,但重要的是背后蕴含的情感和关切,享受天伦之乐足矣。
本以为中秋节会在这样平淡而温馨的氛围中过去,一通电话打破了节日的宁静。
刺耳的铃声不断在身边回荡,看见手机屏幕上的备注,我犹豫地向妈妈望去一眼。
“谁啊?”妈妈愣了一下,很快就反应过来,淡淡地说:“接吧。”
电话那头的声音沉默许久,似乎在酝酿情绪,或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然后爸爸终于开口:“小阳,中秋节快乐,你和姐姐和妈妈有没有赏月?”
“嗯,今天的月亮特别圆。”
“是啊,我在公司也能看到。但是爸爸今天回不去了,事情比较多,替我和你妈妈说声抱歉。”
“嗯。”
令人尴尬的沉默再次蔓延,爸爸突然转折话题:“爸爸也要跟你们道歉。孩子长大了,但我陪你们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,或许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。”
“天下无不是的父母,您不用自责。”
电话那头深深叹了口气,说道:“小阳,你真的长大了。”
“我也不说这么多了,免得你妈妈听到心烦。以后爸爸不在的时候,家里就你一个男子汉,一定要照顾好姐姐和妈妈。还有,无论有任何困难,都要告诉我,爸爸一定会支持你的。”
“嗯,我知道的。”
这通电话非常短,只有两三分钟,大家听得面面相觑,只有坐在身旁的妈妈比较清楚。然而妈妈的脸色始终平静,看不出来任何变化。
受到这一插曲的影响,大家都变得兴致缺缺。外婆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但当着孩子们的面,终究还是有所顾忌。
慧姨看出了外婆的欲言又止,时间又比较晚了,正好以这个理由离开。临别之际,奶奶又让我和姐姐送她们一程。
虽然此举合乎待客之道,但奶奶的目的显然不止这一点。
果然我们前脚刚踏出大门,奶奶后脚就收起了笑眯眯的表情,一脸严肃的质问妈妈:“老实说,你俩是不是闹到离婚了?要是没有这通电话,我都不知道还蒙在鼓里多久。”
在自己的母亲面前,妈妈表现得也像个叛逆的孩子,撇撇嘴说道:“我的事您就别管了。”
外婆没好气地教训道:“再不管天都要塌下来了。你是打算离婚了,还是已经离婚了?”
“离婚协议已经签了,过两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。”
外婆无奈地扶着额头,叹声道:“这么大的事,怎么不早点跟我说?”
“协议呢,拿出来我看看。”
在外婆的一再要求下,妈妈只好转身回房间,把抽屉里的牛皮纸袋抽出来。
外婆立马抢过去,郑重其事地放到桌子上,像是极其重要的文件一般,逐行逐字地细细检阅起来。
越是看下来,外婆的眉头就皱得越紧,“这不对啊,他这么大个老板,就只分给你几套房和一点债权。我明白了,他不会是早就预料到离婚,所以早早把名下的财产转移出去了吧。”
“妈,您别猜来猜去了,是我自己不想要的。”妈妈解释,“我是离婚,不是来分家产的。他那些臭钱我才不在乎。”
外婆翻了个白眼,恨铁不成钢地说道:“法律上规定,夫妻双方的财产各属一半。这是你应得的权利,自己都不去争取,谁来给你当救世主?还有,你清高也就算了,不为孩子们想想?小冉的嫁妆怎么办?现在小阳又和双双谈上了,将来结婚的时候,你能拿出点什么东西当做聘礼?哪怕小慧是你的知交,人家当时不说什么。但两夫妻将来总会有矛盾的,你肯定袒护你儿子,她肯定袒护她女儿,是与不是?那单就这一件事,就能被人家捅着脊梁骨说一辈子了。你不羞,我和老头子在棺材里还睡不安稳呢。”
外婆越说越激动,当即大手一拍:“不行,你要离婚可以,但这份协议必须重新签!”
“唉,妈!这不是还有房子车子吗?不说那几百万存款,剩下的股份和债权,哪怕小冉和小阳两个人都不工作,坐吃山空,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。本来都定好了,你还要重新签协议,我可丢不起这人。”
“什么丢不丢人,面子能当饭吃吗?”外婆驳斥道,“当初那几年风波,我和你家老头子被赶到乡下,白天喂猪,晚上睡在猪圈里。就这还算好的,许许多多知识分子受不了批斗而自杀。如果我和老头子死要面子,还能活到现在,养你们一群兄弟姐妹吗?”
回忆起往昔岁月,外婆充满沧桑的面容上,浮现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。
锐利的目光一扫过去,盯得妈妈哑口无言,有心反驳却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“妈,我的事我来决定就好,您就别插手了。”许久之后,妈妈才憋出这句话。
“不行!”外婆断然拒绝,“不是我们的东西,就千万不能伸手;该是我们的,无论在不在乎,都要果断去争取。这才是为人处世的正确道理。今天你不争,就会失去一分。明天你还不争,就会失去十分。长久以往,你就会变得越来越逆来顺受,不敢为自己发声。所以不管是为了孩子也好,为了你自己也好,一定要去争取应得的利益。”
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了,外婆的语气逐渐缓和:“要是你不愿和他讲话,我可以帮你来说。但有一个条件,你必须要跟我一起去。如果不去,我这张嘴就算说破天也不顶用?”
妈妈低着头,像是做了错事一般,低低地嗯了一声。
无论她在别人面前表现得多么坚强,在外婆这里,始终只是个长不大的小女孩。
而且有母亲依然为自己遮风挡雨,何尝不是一件幸事。
见状,外婆不禁笑骂道:“你也是当妈妈的人了,可别让孩子看见这副模样。跟个小姑娘似的,不怕被人笑啊。”
妈妈钻到外婆的怀里,面对矮半个头、且白发苍苍的母亲,依然熟稔地选择撒娇:“小阳他们都出去了,还有谁笑?”
……
外边,送慧姨和双双上车之后,我也没能闲下来。因为每年中秋节,宋文莉都要擦拭一遍已故奶奶的相框,用这种方式进行悼念。
而时间这么晚了,她一个人回去也不太安全,所以我和姐姐再开车送她一程。
回来的路上,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。
虽然已经到凌晨十二点,繁华的街道依然灯火通明,车来车往汇聚成一条长龙,如同银河中闪着红光的星辰,看起来缓慢实则无比迅速地往前方汇聚。
当我们为这绚烂而壮观的一幕惊叹时,便会骤然惊觉,一颗颗流星已不知赶往何处。
接着新的红光不断汇入洪流,驱使着车辆的浪潮前进,滚滚车轮卷起无数尘埃。
路的尽头总会出现一条新的路,直行、拐弯,看似开车的人已经做出选择,实际上谁也没法预估下一个路口会发生什么。
静谧的陌生与恐惧突然萦绕在心头,我连忙打开车窗,让呼呼的风声从外面灌进来,终于感觉到畅快。
然而姐姐正披头散发,风一吹就像野草般狂乱飞舞,惹得她一顿怒骂,才悻悻地关上窗户。
姐姐安静下来,专注地望着正前方,方向盘打转的角度游刃有余,一看就是名动作娴熟的驾驶员。
我再次打开车窗,有了刚刚的教训,只留了一条小缝,清爽的风正好沿着溜进来,贴在皮肤上滑行。
姐姐的发梢随着微微飘荡,像在风中摇摆的柳条;在夜里也仿佛瀑布垂落,倾泻下黑丝般的银河。
我和姐姐只隔着伸手的距离,五官上的感触,早已被汽车的引擎声掩盖。
然而我却分明能感受姐姐心绪的流动,埋藏在沉默不言的火山之下,犹如滚烫炽热的岩浆。
还没回过神来,汽车的速度逐渐缓慢,紧接着一个小幅度的急刹,车停了。